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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雷】雷狮说他从不做亏本的交易

是图文并茂说明书里面的文,好像已经发货了所以就放一下……!因为排版时有点皮,所以纸质版和电子版观感肯定不一样的,买了本本的人可以选择先不看这里!

 

全文2W6,为了保证完整性就不分开放啦,是一个里面干货还蛮多的(?磨蹭了很久的故事,是参考中世纪但又不是严谨历史向,西幻又不够西幻的奇怪产物,还有原创角色出没,表达了一些个人的想法……虽然写的很菜,但比较完整,我自己读来是没有太大的遗憾了,如果有人能耐心看完的话真的很感谢。

 

下面正文。

 

————————————————

 

 

 

 

 

 

大概很少有人见到倚靠在崖壁上的修道院,毕竟在这么陡峭的地方,修建它可要费不少工夫。但这对镇子里的人们来说算不上稀奇,他们每天出门后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坐在半山腰的庞大建筑群,清晨便能听到山上传来的教堂钟声,而这座小镇正是位于山脚下最平坦宽阔的一块地方。

 

要说这里看上去和别的镇子也没什么不同,不过一群平凡人聚居的地方,但各地还是有各地的风俗,有的地方周三不可以吃鱼,有的地方晚上不能穿白色的衣服,而这里一直流传着这么一句话:

 

 

 

雷电是恶魔的杰作。

 

 

 

居民们对此深信不疑。

 

每到天色沉郁、狂风骤起的时候,人们就纷纷闭紧了门窗,如临大敌般透过小小的窗口向外看。曲折蜿蜒的紫色闪电将肉眼所见的一切都照亮一瞬,紧接着天边传来无数巨石翻滚似的闷响,时不时爆发出的尖锐声音仿佛要将头颅炸裂,让人不自觉就瑟缩起来,再也不敢多看一眼——直到教堂的钟声响起。敲击出来的急促声响乍一听杂乱无章,又好像自发形成了什么奇异的调子,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于是人们就又恢复了生气。

 

虽然他们神色间还带着未消退的惧怕,但也不再躲躲藏藏,钟声一响起就仿佛有了保障,又开始各自做起各自的事情,只是没有人再出门了。

 

毕竟被雨淋透的感觉可不好。

 

外面的雨声越发急促,水珠噼噼啪啪砸在碎石街道上,激起的灰尘让空气中都弥漫着土腥味。

 

和雨一样急促的还有人的步伐。

 

短筒靴踏在积了一层水的地面上,鞋跟磕在石块上的声响也被雨声淹没。这个时候不会有人出门,更不应该有人穿着这样的衣服出现在这里——人们都知道,修道院内的修士们千方百计地远离“世俗”,断不会轻易到镇子上来。所以,即使这孤独的脚步声不会被人听到,他仍是街道上最突兀的存在。雨中的人又将盖住半张脸的兜帽往下拉了拉,穿过一片长了杂草的田地,停在一间石块垒砌的农舍前敲响了门。

 

木门吱吱呀呀打开一道缝,接着忽地敞开。

 

“你怎么……快进来吧!外面这么大的雨……”

 

有些年长的女性话语中带着些责备,又掩饰不住关切,忙不迭地把人往屋里带,剩下的半句话也和进屋的人影一并消失在门缝里。

 

屋子中间燃着一小团火,不太明亮,但能驱除些雨夜的寒意。跟着进屋的人小心翼翼合上了门,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看着屋主人忙碌。

 

他身上原本洁白的修士袍被雨淋了个透,袍角也沾上了泥水,此时正滴滴答答往下落,将木条连成的地板沾湿了一片。他一步也不敢挪动,生怕把衣服上的水甩到更远的地方,直到听见屋主人再一次催促,这才慢慢解下外袍,一只手向后将巨大的兜帽掀起,露出一双碧色的眼睛。

 

 

这里的人大多都认识他。毕竟如此贴近世俗实在不是修士该有的样子,甚至让人怀疑他身上的袍服是从修道院内盗窃得来的。但这样的猜测没几天就被推翻了,他们是最底层的农民,但并不愚蠢,至少比起那些贵族要纯粹得多。相处久了,谁都知道那个英俊的小伙子是多么热心地帮助村民做事,免费为人们祷告,还帮一户人家找回了走失的绵羊。这样的人谁不喜欢呢?甚至有好几个胆大的姑娘当面表示希望他不要再更进一步去做什么神父或者主教之类,原因无他,只是这类神职人员必须独身而已。虽然是这样说了,但结果似乎并不算美好。

 

后来有人偶然遇见了其中一位女子,便问起那天发生的事。那个姑娘停下了手上纺线的活计,斟酌了很久,最终只委婉地说了一句:“我觉得他还是适合去当个神父。”

 

听者也没再追问下去,只是为这个小伙子感到些许遗憾。但这丝毫不影响村民们对他的喜爱,熟识之后总要给他塞些自家的吃食,原本对修道者的敬畏在他身上也体现不出了,若是在镇子里偶遇,人们总是直呼其名。

 

 

 

“安迷修,快来这里坐。”农舍的女主人招呼着他往火堆旁边来,又从上面热着的锅子里盛出一碗汤。那是用捏碎的面包和一些蔬菜煮的,有些黏稠,味道算不上好,但勉强可以果腹。被点到名的少年细心地把被水浸透的外袍叠好,走到火堆边就地坐下,伸手接了木碗道声谢谢,仰头慢慢喝了起来。他对食物向来不挑剔,除了不被允许吃的,其他都可以接受,即使喝着这样煮出来的浓汤也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末了还弯起眼睛:“果然还是最喜欢您做的饭了。”

 

“就会说好听的。”面前的女子轻斥了一声,但还是掩饰不住高兴,转身走开去收拾东西,看得安迷修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起来。他很喜欢这里,简简单单的小农舍,氛围轻松得让他甚至想要小声哼歌。

 

他时不时就会来这里探望一下,而这间农舍里也只有一位女主人,安迷修称呼她为伊思琳夫人。这里的人都知道她至今未嫁,只等着一个永远等不来的人——她曾经的恋人在修道院里做了神父,与她再无联系。一个女子独自生活并不轻松,也有人问过她这是否值得,但她从来只是笑着回答:“他将自己献给了自己的信仰。”

 

 

属于村民们的闲暇时间并不少,人们总爱在慵懒的午后随便聊上几句,渐渐地添入些自己的见解,一个传一个,将他们听到的这个故事弄出了许多个版本,但最后都少不了要感叹一句:“伟大的爱情!”

 

关于这些民间的传言,安迷修早已听过无数个版本了。但最真实的版本只有当事人才知道,恰巧,他与两位当事人都关系密切,算是事情真相的知情人之一。

 

 

在这片地方,无父无母的孩子并不罕见。自他有记忆起,眼中所见就是修士们的白袍,骑士们的长剑,高高的穹顶,还有印象最深刻的,魔鬼引诱着修士去做错事的壁画。即使在孩童充满想象力的世界里,那也是最奇怪的存在。这世上真的会有这样的生物吗?身上覆满深褐色的毛发,长着羊角和羊蹄,还有细长的一条尾巴。单看外貌就不可能让人信任,更遑论引诱修士违背戒律了。当他带着这样的疑问去找神父时,这个收养了他的好心人只是笑着揉乱了他的一头棕发,嘴上说着“你长大了自然就懂了”,顺手塞给他一袋白面包让他下山去镇子里走一趟。

这样的任务安迷修早就做过无数次了,当下就接过了布袋往外走去。修道院里出现噪声总是不妥当的,小小的少年压着步子向外走,等到出了门终于按捺不住,顺着下坡的山路一个劲儿地跑,留下一串哒哒哒的脚步声。

 

 

村民们又看到这个孩子了。他每隔几天就会从山上的修道院里下来一趟,怀里抱着一个袋子,看不到里面装的是什么,但也没人在意这些了。当他笑着向人们挥手打招呼时,人们多半会停下手上的活计对他回以笑容,就好像是被那满溢出来的朝气感染了一样。但安迷修也不会因此在路上耽搁太多时间,他很清楚自己的目的地在哪。神父告诉过他,称呼那间农舍的主人为伊思琳夫人就可以。到了地方他就会像以往一样,将捧在怀里好好保护着的面包双手递过去,再帮忙收拾下屋子,或者出去跑个腿。做完这些,伊思琳夫人就会把袋子里的面包分一块给他——这是他最期待的时刻,用自己的劳动换来了最爱的食物,为这样简单的小事可以高兴很久。至于神父和这位夫人的关系,他只从村民们口中听说过一二,后来小心翼翼地问起,那位夫人也没有回避,而是坦然承认。少年一下子就陷入了人生中最大的迷茫。他们已经决定远离俗世,心里又怎么能装下俗世里的人呢?那群修道士们是这么认为的,从小在修道院长大的安迷修也是这么认为的。神父让他去给一位女子送东西,送的还是教会特供的白面包,甚至这位女子还是他曾经的恋人,这怎么看都太不对劲了。

 

兴许是他那段时间里的迷惑全都写在了脸上,终于有一天神父把他叫去,说了些让他难以理解的话。

“你觉得身为修士心里却还装着别人,这样是不正确的,是吗?”神父看面前的少年沉默地低下头,于是了然地笑笑,像往常那样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没有质问的意思,只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少年颇为苦恼地咬了下嘴唇,慢慢挑选着合适的语句:“我以为……来到修道院里的人都是,都是为了和俗世切断联系的,所以……”

 

“有人的地方就是俗世,我们也是人,也会有挂念的人。”男人转头看向了教堂钟楼的尖顶。

 

“只有恶魔才会只为取乐,而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当然,其实修道院里有很多人连恶魔都不如。”那边话音未落,安迷修已经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他从来想不到面前的人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印象中的神父一直是温和有礼的,从没说过这样算得上是恶毒的话,而即便说出了这样的话,那人的面容也是带笑的,语速不紧不慢,平静得就像是在很普通地陈述事实。安迷修却被一下砸懵了,他想说修道士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学过的那些课都不是这么说的,他们应该是纯洁恭敬没有欲望的;但他的心里却突然裂开条缝,有一个被困已久的濒死之人见到了外面的光,又开始不管不顾地疯狂撞击着那道围墙。

 

他几乎有些惊慌了。十几年的人生里他向来是被人夸乖巧懂事的,本人也确实安分守己,最惊险的一次就是差点从山路上滚下去,但那也不至于有这般惊慌,仿佛曾经坚信的东西突然摇摇欲坠了起来。但他也只是惊慌,并没有害怕,因为收养他的这个男人,是值得托付信任的。

 

 

但如果心里不藏些东西那真的太对不起这个年纪了。十七岁的少年总有些事情不愿说,即使是对最信任最亲近的人也不说,只自顾自地往心里深处埋。

他从很早以前就总会做同样的梦,次数太多,以致于向来醒后就把梦忘个干净的人都能把内容记得清清楚楚。梦的内容倒不是多奇怪,只是都与同一个人有关,他们几乎在梦里共同经历了一切,但是到最后都会变成同一个画面——那个黑发的人背对着他,然后缓缓转过身。

 

梦里的人脸是有些模糊的,除了那双罕见的紫色眼睛什么都看不清;他也从未在别人的眼睛里见过这样复杂的情绪,看又看不懂,只觉得心里空得要命,像是在无底深渊坠落。直到有人隔着被子推了下他,这才让他触到了底,一下子惊醒过来,睁开眼就见到神父站在旁边问是不是做噩梦了。

 

这也不算是噩梦。

 

安迷修这么想着,摇了摇头。

 

 

自那位神父走后,再没有人会把他从深渊里拽出来了,但这没什么可在意的,他只是更勤快地拿着自己的佩剑站在不远处学着教会骑士们训练时的动作,又翻看了更多修道院里收藏的手抄书,然后将自己的大多数精力都拿去帮助平民。这样做确实很有用,至少他不再需要别人把他唤醒,而是可以自己从深渊里爬上来了。

其实神父离开这里还是不久前的事情,只是因为修道院新来了一位院长。新来的院长将一部分人调去了另一个教区,离这里很远;而安迷修也注意到了,那些人几乎全是熟面孔——他们总是和收养自己的神父关系更近些。但当他以为自己也要被调走时,院长抬起的手却跳过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做。”而他对那所谓的重要任务其实兴趣不大,向来听话的人难得生出了些叛逆的心思,想要偷偷和最熟悉的人一起离开。而那个看着他长大的男人又怎么可能看不出他的意图,只安抚似的冲他笑了笑,叮嘱少年自己多保重,然后伸手指了指山下。

 

 

 

于是安迷修就这样留下来了。

 

那群人走了没几天,安迷修就接到了去面见院长的通知。院长看起来五十多岁了,体型有些臃肿,和他印象中上任院长清瘦的形象相去甚远。这个中年男人招呼他坐下,十分亲切地问不要吃些东西,这样的氛围倒是让他感到了些许放松,但还是坐直了身体等待那人开口。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安迷修没想到是这样的问题,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想到什么说什么:“这是个,很适合修炼的地方。安静,远离人群……”他说着,又抬头看了下院长的反应。

 

“但好像还是会有很多人过来,我总见到有人走了很久的山路上来,就为了进到教堂里……”

 

“没错,”院长好像终于听到了自己想听的句子,迫不及待地打断,“是非常受人们欢迎,而这当然是有原因的。知名的修道院都有自己的办法,有的用圣人佩戴过的饰品,穿过的衣服,甚至是用圣人触碰过的任何东西——不管是什么,都足够吸引教徒前来了。”男人的语速越来越快,甚至带上了些狂热,而说到最后时,却弯下了身体,连声音也压低不少,仿佛生怕旁人听了去:

 

“这些都被称作圣物。”

 

安迷修好像突然明白这个男人想说些什么了。这座修道院内也有所谓的圣物,而且名气不小。但慕名而来的人们只能在教堂里见到精致的仿品,即使是这里的修士也没见过圣物的本体,可这没什么好抱怨的,这里的人们都知道圣物就埋藏在教堂的地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圣物大抵都是为了镇守一方安宁的。果不其然,院长接下来的话完全印证了他的猜想,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人的要求居然是让他深入地下将圣物取出。

走一趟而已,倒是没什么难的,只是……

 

“为什么一定要将圣物取出呢?”

 

男人好像知道他在担忧什么,抬手指了个方向。安迷修的视线被墙阻断,但他知道那个方向只有绵延的群山。

 

 

“那边的山上诞生了恶魔。”

 

男人看着面前的少年瞳孔骤缩,贴心地留了些时间让他消化内容,然后才接着说下去:“它会带来的危害不用我多说了,而普通的武器是没法对恶魔造成伤害的,只有……”他打住了话头,不经意地瞥过墙上高悬的双剑。

 

安迷修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据说这里的圣物就是这样的一对双剑。交叉摆放的两把剑向来只安安静静待在那里,也不许人触碰,更不许人去清洁擦拭,剑柄上精致的雕刻和剑刃上油彩绘制的纹样都蒙了灰。修士们将蒙尘的身体认为是圣洁,对待圣物更是如此。安迷修却一直觉得,如果把那层灰尘擦去,它的样子一定会比现在美的多,也真实的多。不过他现在没心情考虑这些,满心的疑惑几乎要将他撑坏了,在心里来回转了几圈,最后只找到一个出口:

 

“真的有恶魔吗?” 

 

“真的,”院长伸手指了指对面墙上的壁画,“就是这个样子。”

 

安迷修没有转头去看,那面壁画上的恶魔形象他早就看了无数遍了。那种长着角,身后拖着一条细长尾巴的生物……不,或许不能算是生物,但这样未知又奇异的东西总是最能引起少年人的好奇心,他自然也不例外。

 

他要握着神圣的双剑去斩除恶魔了,这可是在吟游诗人传唱的故事里才会出现的事情,这个年纪的人谁没有个做英雄的梦想呢?如此一来,即使是面对未知也没什么可害怕的了。

 

院长显然也发现了他眼里闪烁的光,笑着点了点头:“好孩子,我知道这件事交给你肯定没问题的。

 

 

 

院长还是给了他一天的时间做准备,而他只听人讲解需要注意的事情就已经花了大半天的功夫,等出了修道院才发现天色已经黑得不像话。他对时间很敏感,现在还不到日落时分,天黑得太早,早到不正常,但是狂啸的风声说明了一切——暴雨将至时总是如此。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往常去的那间屋子走去,不巧的是刚一下山雨就来了,直接被兜头淋了个遍。

 

 

 

 

 

“其实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和您说一声,院长让我去做一件事,大概要很久不能过来了。”安迷修坐在小小的火堆边揉搓着手掌回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然后抬头看向那位夫人:

 

“请您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这件事是你自愿接受的吗?”出乎意料的是,这位女性对院长提出的任务并不感兴趣,只有看到少年点头后才松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你这孩子太容易对人心软。”

 

安迷修不禁失笑,然后乖乖坐在原地听着来自长辈的叮嘱,等估计着时间就要不够用时,才依依不舍地道别,披上那件扔在地上的袍子就往回赶。

 

 

 

 

他站在了那扇门前,又将该注意的事情在心里过了一遍,然后点点头,看着院长掏出一枚钥匙。

 

“准备好了?”

 

“是。”

 

 

男人看着面前这个连发梢都在滴水的少年,最终还是又强调了一遍:“圣物取出后要先由我进行祷告,三天后你就可以带着它去斩除恶魔了。”

 

面前的门缓缓打开,安迷修扯下一截布带遮住眼睛,在脑后打了个结,然后深吸一口气,踏入了门内。

 

那扇门又合上,仿佛进去的人从未存在过,只有他从外面带进来的泥水一直延伸到了门口,证明有人来过这里。

 

 

这里应该是一段长长的楼梯。安迷修仔细回想着院长说的话,然后伸出脚尖一点点向前试探。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小心翼翼地去扶旁边的墙壁,入手是一片滑腻的苔藓,耳边还伴随着水滴落下的声响。在不能视物的情况下,滴答滴答的声音实在太容易让人胡思乱想。他试探着慢慢向下走,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出冰冷的落雨,修士们舀起的啤酒,甚至还想到了刺穿恶魔心口后从剑尖滴下的血液。他猛地攥紧胸前的衣服,指节用力压在心脏处,一层皮肉之下传来的砰砰跳动让他连呼吸都急促起来。不对,怎么会想到这些……安迷修甩甩头,把浸饱了雨水的袍角捞起,用力拧了两下,滴水声骤然急促,然后消失不见。

 

 

这下安静多了。

 

安迷修不知道这条楼梯向下延伸了多远,等到他终于踏上平地时,已经冷得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他抱紧手臂,想着赶快找到圣物回去,刚刚走了两步又谨慎地停在了原地。

 

 

呼吸声?

 

又听不到了,错觉吗?

 

极细微的声音再一次飘进他的耳朵,他将佩剑架在胸前,转身面向声音的来源。

 

这太奇怪了。

 

毫无疑问,这里是整座修道院最机密的地方,而除他以外,居然还有人在这里?

 

 

“救救我……”

 

 

那个声音哑的不像话,像是好几年没有开口过,但这次安迷修听清了,立刻循着方向摸黑跑过去。

 

“别怕,我会帮你的,”他放下了手上的剑,“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和其他人起了争执,被关在这里三天……可能是四天了。”那人无比简练地用一句话带过后就闭口不言,仿佛在无声地催促。

 

“你是被……那他们也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安迷修叹了口气,接受了这个解释,“你是被锁在这里吗?”

 

“不,你先伸手,再往前,往左一点……先把它拔出来。”

 

安迷修的手指触到了一片温暖,在整间冰冷的室内,连人的体温都快被同化,只有它是唯一的热量来源。他尝试着握住它,上面的起伏弧度正正好好被掌心包裹,合适得就像是那把专门为他定制的佩剑。安迷修尝试着向后发力,然后猛地一拔,伴随着一声闷哼,这件东西就落在了他的手里。

 

“你刚刚怎么了?”

 

“没事,继续,这次是在右边……停,往前。”一点微弱的气息挠在手背上,让人下意识地想缩回手。

 

“再往前。”

 

他居然从那句话里听出了些不耐烦,也没空思考为什么被救的人还能如此理直气壮,因为他的手又碰到了相似的东西,只是再没有那种温暖的感觉了。安迷修效仿刚才的动作向后发力,奇怪的是这次一点阻力也没感觉到,仿佛它是被空气托了起来。

 

“谢了,好心人。”那人也长长呼出一口气:“可以带我出去吗?我已经忏悔自己的过错了,再待下去真的会死在这里。”

 

安迷修几乎立刻就要答应,但想了想,还是小心地俯下身去。

 

“抱歉,但是我必须确认一下。”

 

 

听说恶魔是最会诱骗人类的。

 

 

他试探着伸出一只手,手指正好落在那人的耳边,手掌触碰着的就是脸颊。

 

冷冷的,但是确实是人类皮肤的触感。

 

手又向上,摸上了那人的头顶。

 

只有一片柔软的发丝,没有角。

 

 

不好意思,”安迷修也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你还能站起来吗?”

 

他本想去把人背起来,但没想到那人真的像被抽空了力气,趴在背上都一个劲儿地往下滑,怎么也兜不住,自顾不暇到了这地步还不忘用气声提醒他别把手上的东西丢掉。安迷修的耳尖被那股气息一碰,险些直接把人丢下去。

 

“那我抱着你,你帮我拿着那两个……东西?”

 

“不行,我已经看它们看到吐了,再也不想碰一下。”

 

 

他和别人起争执被关起来一定是他自己的错。

 

助人为乐多年的安迷修第一次有了想把人丢下的冲动。

 

 

 

最后那人还是坐在了安迷修的臂弯里,一只手绕过他的后颈软软垂下来。安迷修都不想把挂在自己身上的这家伙称为人了——手上传来的几乎就是一把骨头的重量,和他能感受到的体积完全不成比例,分量轻得让人毛骨悚然,甚至比不上他右手提着的那两件东西。安迷修不敢再想这个人到底经历了什么,只好说些别的转移话题:

“其实我下来是为了取出圣物,你知道它在哪吗?”

 

“嗯……”那人拖长了声音,又调整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倚靠在人身上,“就在你的手上啊。”

 

层层布带下的双眼猛地睁大,安迷修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关键。生活在地下的密室里,古怪的脾气,还有这不似人类的重量……

 

“原来你就是圣物,”安迷修听到那边传来饱含惊讶的抽气声,更加笃定了自己想法,“我听说圣物是两把剑的……原来真的可以化成人形吗。”

 

“你……”那人似乎噎住了,沉默了半晌,最后只好敲了下他的后背,“往前走,先出去。”

 

有人引路的话就方便多了。他目不能视物,身体失了些平衡,但想到身上还挂着个半死不活的人,便尽量将脚步放的平稳些。好在那人也没有胡乱指路,没一会安迷修就发现自己走上了台阶。

 

这段台阶长得像是没有尽头,他几乎以为自己爬完了半座山,而刚刚拂在脸上的凉风,就和他曾经在山顶感受到的一样。

 

 

“已经出来了,你还要蒙着眼睛吗?”

 

 

安迷修有些不自在地用指节蹭了下鼻尖。刚刚在密室里他被问起过为什么要遮住双眼,他就把从院长那里听来的说法简单复述了一遍,越说越觉得奇怪,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

“因为眼睛最会欺骗人……这里也许很危险,为了不被看到的东西影响心智……”

 

“你很容易受诱惑吗?我是说,容易被骗?”

 

“没有。”安迷修回答得无比笃定,然后听见那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不过他确实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传说中的圣物是什么样子了,但一双手刚刚抬起又僵在了半空。有别人的手绕到他的后脑,手指灵活地挑了几下,然后将那根布带扬进风里。

 

安迷修睁开眼睛,从那人微微张开的指缝中窥见了月光。

 

这不是他进来的那个地方。他现在所在的高度几乎和山顶齐平,可立足的地方不多,向外看,是夜色中绵延的群山和脚下的整座修道院。

雨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停了。

 

 

安迷修向后退了一步,后背猝不及防被撞了一下,带起一阵金属沉闷的响声。

 

 

怎么会来到教堂的钟楼?

 

他顾不上后背的疼痛,也无暇去想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里,刚刚完成第一次探险任务的勇者只想快点打开宝箱看看自己的战利品,而战利品却毫无自觉地闭目坐在栏杆上晃着腿,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吹下去。

 

安迷修觉得那人大概真的在地下待太久了,肯定不止是他自己说的“三四天”,因为那头黑发都长得能盖到腿根,发尾在风里摇来摇去,勾得少年的眼神一个劲儿地往上瞟。那人似乎感受到了明晃晃的视线,舌尖轻轻在齿间弹了一下,发出不耐的声响:

“别看我,你要找的东西在地上。”

 

异色的双剑静静躺在地上,没有什么复杂华丽的装饰,只有不显眼的细小光晕在周遭流转,明明是人们最常见的武器,却没有什么冷硬的气息,反而有着让人内心安定的力量。安迷修大概是第一次想用“温柔”这个词去形容两把剑,甚至在看到它们的一瞬间就莫名其妙地连眼眶都开始发酸。他小心翼翼地用外袍将双剑裹起,抬头看向不远处还保持着那个姿势的人影:“我们走吧,这里有另一条楼梯可以下去,你回去之后好好和他们解释一下……对了,你先吃些东西吧。”

 

面包的香气直接飘到那人的鼻尖,他却还是闭着双眼,只摇了摇头,嘴角逐渐勾起弧度:

“今天给你长个教训。”

 

他在少年不解的目光中笑出了声。

 

“你过来点。”

 

安迷修凑上前去,正好看到那人缓缓睁开了双眼,一线带着血色的紫慢慢扩大,直到他的世界被这一种色彩填满。铺天盖地的压迫感紧随而来,难以忽视的侵略性让他以为自己的灵魂都要被吸进那片世界,而那边的世界除了这一汪紫色的海,空无一物。

 

 

……空的?

 

安迷修睁大了眼睛。

 

极近的距离下,那双眼睛里连他的倒影都没有,不仅如此,铜钟,围栏,天上的云和月,在这个世界里都像是从未存在过的东西。

 

“你……!”安迷修手上一轻,抱在怀里的双剑已经被那人夺了去,而更让他震惊的事情还在持续——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背后展开了漆黑的羽翼,遮了大半月光,原本与人类无异的头顶也生出对山羊似的角。

 

 

恶魔不在北边的山上,他就在这里。

 

 

安迷修身子僵得厉害,几乎能听见心脏在猛烈地撞击胸腔。如果圣物被恶魔夺走……少年咬紧了牙关,赶着身体向前迈出几步,没了章法,也没了策略,只有无比鲜明的一个意识驱使着他用血肉之躯和自己未知的力量抗衡。而那人躲也没躲,只是扬起一只手,指尖搓磨,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下一秒一道紫色的雷电猛地击中不远处的铜钟,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安迷修被那声巨响震得意识都空白了一瞬,脑内还充斥着尖锐的鸣叫,却被身周不正常的热度烫得不得不回神,一抬头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瞳孔骤缩:那个铜钟早就在刚刚被击落,而现在连形状也维持不住了,竟是在慢慢熔化。 但他没有时间去细想缘由了,因为随着几道电光落下,脚下的建筑也震颤了起来,随着石块的崩裂缝隙变大,几乎没有了落脚的地方。

 

 

“那么,再见了。天真到愚蠢的修道士。”

 

 

似乎是被少年的惊慌失措取悦到了,恶魔心情颇好地向他随意行了个礼,转身踏上围栏,振翅飞向夜空。

 

 

 

 

下一秒他的好心情就在突如其来的下坠中被搅得一干二净。

 

“……你!”身上忽然增加的分量让他瞬间失了平衡,快落地时才找回对身体的控制,吃力地回到了上空。他被关了太久,仅剩的一点力量早就在刚刚毁掉钟楼的一击中消耗了九成,剩下的只够维持飞行,突如其来的情况实在是让他始料未及。

 

恶魔一边使力想要掰开缠在腰间的手一边咒骂,左右不过是些“脑袋灌满了浓汤的庶民奴隶” “教会养的疯子” “出门被黑面包砸死”。安迷修已经被惊疑和愤怒搅和得头脑不太清醒,情绪到了个极端后反而冷静得不像话,听见恶魔那奇怪的咒骂险些笑出声,都快忘记了自己现在是处在一个多么危险的境地。好在雨后的风足够冷,呼呼吹在脸上让人连说话都困难,他也只能把环着腰的手又紧了紧防止自己被丢下去,然后把脸埋到恶魔的身上避风,传出些闷闷的句子:“我劝你还是快点把圣物还回去,不然除了我,还会有无数的……”安迷修想了想,选了个自认为最厉害的,“会有无数的教会骑士来讨伐你。”

 

恶魔嗤笑了一声,连眼神都不屑给一个,只漫不经心道:“行啊……我最不怕的就是你说的这些教会骑士。”

 

谈判没有奏效,安迷修想了想,又不怕死地开口道:“你一个……恶魔,手上留着圣物又有什么用呢……”

 

“小子,”恶魔终于舍得低头看他,只是咬牙切齿的模样明显是处在暴怒边缘,“我既然是用抢的,就没打算和你讲道理。直接摔死是太便宜你了……”恶魔盯着他的眼神带上了一丝玩味。

 

“有本事到死也别松手。”

 

 

 

 

安迷修当然还是松手了,因为从前一天晚上起就事故频发,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基本没吃什么东西,等他落地时天已经大亮,腹中早就空得发疼。他从随身的小包裹里掏出面包捧着吃,一边时不时瞥一眼在树荫下闭目养神的恶魔。

 

可是为什么呢?

 

安迷修疑惑得要命。

 

恶魔为什么会长这样?除去角和翅膀,分明就是人类的样子。从小看着壁画长大的少年觉得认知受到了颠覆,索性不去想了,转而观察起周围的环境。

 

 

他们在山里。

 

这片地方树木茂密得很,一点人气也无,偏僻得要命,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第一个到这里的人类,而且看这样子,恶魔是打算把他丢在这里自生自灭了。

 

他昨晚的行动几乎全是热血上头,平时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为了抓一只恶魔而从钟楼上跳出去——万幸的是那一下并没有落空,不然现在坐在这里的只有他飘荡的魂魄了。昨晚的记忆太过混乱,各种斑驳的光影在脑内忽闪忽闪,记得最清晰的居然是隔着两层衣物还能感受到的冰冷体温。

 

安迷修又向旁边看了一眼。恶魔已经窝在了树叉上,怀里抱着被外袍缠起来的双剑。

 

他似乎对这东西很是忌惮,从不徒手去碰,只时不时拍着那件白袍子,用小指去绕那片布料垂下来的尖端,然后嘲讽一句“裹得这么细致你可真是帮了大忙”,气得少年完全忘记了人类该对恶魔抱有恐惧,几乎想要冲上去把那家伙从树上摇下来,再揍一顿关回去。

 

但这也只是一个想法而已,还没等付诸实践,恶魔已经伸了个懒腰跳下树枝,丢下一句“在这里自生自灭吧”,转身就要走。安迷修这下真的焦急了起来,他不担心自己之后该怎么生存,他只在意圣物被夺走的后果,本来释放了恶魔已经是天大的过错了,如果再缺少了圣物那更是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安迷修闭上眼睛,他几乎能看到燃满了大火的村落,崩毁的房屋,慌乱尖叫的人——

 

恶魔带来的只有灾厄。

 

 

“不许走!”

 

随着突然爆发的话语,一阵裂帛声传来,面前的景象让他愣在了原地。

 

恶魔也停下了动作,后背抵到树干上,微微向后仰起头。他垂眸看向颈前漂浮着的长剑,喉结微微颤动。

 

“本事不小。”

 

安迷修听不出这句话里的情绪,但肯定不是什么赞美,他也无暇顾及为什么圣物会有这样的异动,只是立刻上前一步握住剑柄,稳稳地向前推了几分,距离近得只要手抖一下就能轻易划破那层苍白的皮肤。

 

“凭你现在的力量根本没办法躲开……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恶魔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胸腔一颤一颤地发出些沉闷的声响,如果不是受制于颈前的长剑,他几乎都要笑得弯下腰去。

 

“好啊!我答应你……”他抬手抹了下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直直看向面前的人,“你想要什么?”

 

安迷修皱了皱眉,他没想到对方会答应得如此痛快,但还是抓紧机会进行谈判:

“你送我回去归还圣物,我会向他们请求保全你的性命。还有,不准伤害别人。”

 

少年一本正经地说着,对面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就算没有你在他们也不可能把我怎么样,筹码不对等是不行的。”

 

“那你想要什么?”

 

话音未落,安迷修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那只恶魔的表情,就好像是一直在等他问出这句话。

 

 

“交易成立。”

 

 

魔咒一般的语句回荡在耳边,他突然觉得身上有什么东西正被一丝一缕地抽走,手上的剑也变得无比沉重,最终哐啷一声掉在地上,失去光华的圣物仿佛只是一堆废弃的材料。他第一次在面对恶魔时感到了脱离控制的惊惧,猛一抬头,原本倚在树上的恶魔已经直起身子,那股无形的压迫几乎让人喘不上气。

 

“我送你回去归还圣物,沿路不会伤害人类。达成条件后,我会彻底夺取你的灵魂,刚刚不过是提前收取了一点报酬。”

 

吸取灵魂后的恶魔比之前有了些神采,再也不是那副苍白如纸的样子。

 

“小子,教给你一个道理,不过你现在估计是用不上了,留着下辈子用吧。”恶魔心情颇好地舔了舔唇,似乎还在回味刚刚品尝到的东西。

 

 

“永远不要和恶魔做交易。”

 

 

 

 

 

也许吸取灵魂算得上是恶魔进食的方式之一,进食之后的恶魔真的变得好说话了很多,十分贴心地给安迷修留出时间恢复体力,顺便颇具涵养地做了个自我介绍,让安迷修临死时能好好记住夺取他灵魂的是谁,反正做恶魔无聊得很,也欢迎他下辈子继续来寻仇。

 

雷狮……安迷修默默让这个称呼在舌尖转了几圈,然后把它和烤好的鱼肉一起在齿间狠狠磨了几下,一并咽下了肚。

 

他身上带着的存粮已经没了,雷狮为了不让他饿死干脆打了只兔子来,他摇摇头说不能吃这些,气得恶魔转身就走,而他也没去追,只坐在原地闭上眼睛动也不动,尽量减少体力消耗。没一会,一个重物砸在身上又弹开,安迷修被撞得晃了一下,定睛一看,只见到一条鱼在面前扑腾。

 

“这个能吃了?”恶魔站在高处向下看着,安迷修却将这冷冰冰的视线忽略得彻底。

 

教会里的人们平时都靠种植作物自给自足,为了保证自身的洁净,也不允许吃肉,但是可以吃鱼。鱼不是动物吗?安迷修一直觉得这样的规定有些奇怪,但也没什么好深入思考的,毕竟这个年纪的身体太需要多些营养,还能吃鱼就很不错了。虽然不知道雷狮作为一个恶魔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大概真的是在修道院里被关了很久吧。安迷修捧着鱼小心翼翼地向那边看,又被一个眼刀刮了回来,只好低头专心对付起还在努力挣扎的鱼。

 

雷狮不知道又被他的哪个举动恶心到了,抽了抽嘴角转过身去。恶魔也是有自己的规矩的,起码不能在交易完成之前就让人意外死掉,那样简直得不偿失。但这确实无形中给他添了个大麻烦,毕竟没有谁会对保护一个人类小鬼感兴趣,还是个该死的修道士。

 

但他也从不会做亏本的交易,他可以肯定,除了自己,全世界再没有谁品尝过如此纯粹的灵魂了。

 

 

 

 

 

 

正午的阳光太毒辣了。

 

安迷修躲在树下大口大口喘着气,抬手抹了把湿漉漉的额头。

 

他们已经在山里晃了快一个礼拜,竟然还是没有走出去。虽然不用担心会饿死,但圣物遗失怎么想都是天大的一件事,越晚回去越让人不敢想象。

 

最可恶的是……少年被烈日蒸得脾气也上来了,瞪了一眼站在不远处装模作样跟着一起大口喘气的恶魔。

 

这家伙……

 

他飞出去最多只要一天时间,却宁可收了翅膀和安迷修一起徒步走也不让人再有机会挂到自己身上。

 

雷狮也察觉到了那道目光,突然提起了兴致:“哦?你是在生气吗?我几乎要以为你是个木头人了……别这么看我,你回去之后就要献出灵魂了,让你多活几天做些准备不好么?不然死前还充满遗憾和畏惧,口味要大打折扣了。”

 

“这没什么好怕的,”少年抬起头直视着恶魔映不出任何事物的双眼,“轻信了你的话而导致圣物丢失,这本来就是我的责任。人总要为自己做的错事赎罪,这不需要逃避。”

 

恶魔沉默地看了他半晌,嗤笑一声:“教会真是养了条好狗。你要是知道他们是怎么赎罪的,怕是要直接用剑抹了自己的脖子。”这个小鬼根本什么都不懂——培养教徒的修道院都积累了无数财宝,修士们的生活不过是表面上看起来清贫枯燥,背地里吃喝都和简朴沾不上边,甚至有时候还会出去找几个女人。还有,傻子才会乖乖听话不吃肉。恶魔又瞥了一眼在树下抱膝坐着的少年,走过去轻轻踹了一脚让他回神:“走了。”

 

 

 

等他们到了这个湖边已经是日落时分了,那点斜射的阳光全都落进湖里,一丝风也无,所以落日也只是在水里摇摇晃晃,却没有破碎成一点点金。安迷修渴了一路,见到水源就立刻冲到湖边,用双手盛起一捧水喝了起来。

 

平时想喝到干净的水真的太难了,教会的人们几乎都是靠啤酒度日,但安迷修始终喝不惯,只好自己捡些树枝把水煮到沸腾——喝了生水后死去活来的感觉他可不想再体验一次了。好在这片山中没有人来,这一片湖水还是保持着最初的洁净。安迷修长长呼出一口气,清凉的液体很好地缓解了身上的燥热和疲惫,他又捧起水抹了把脸,突然听到旁边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好奇地向那边看了一眼,直接僵住了动作。

 

一个人影忽地从水里钻出来,发丝扬起的水珠甩出一个弧度,还有更多的水顺着肌肉线条淌下来,有的流进背沟,有的干脆直接停在了下陷的腰窝里不肯走,等到终于承不住时,才一股脑地汇进腰下的湖面,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世界太安静了。

 

 

 

安迷修突然有点疑惑,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大概是因为面前的恶魔外表太有欺骗性——收起了那些作为恶魔的特征,他看起来就和人类没有区别。

 

恶魔在生命伊始就已经是恶魔了吗?诞生之初就是如此,还是后天因为犯了什么错呢?那紫色的眼睛几乎和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难道他栽在恶魔手里也是早就注定的吗?

 

少年开始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

 

深色的湖面上,那个背影白得晃眼,夕阳浅淡的金光也随着他荡起的水波摇摇晃晃。恶魔缓缓转过身,浸在余晖里的轮廓都柔和了几分,和平时给人的感觉相去甚远。下一秒安迷修就被泼在身上的水激得回过神,面前的魔物维持着一贯嘲弄的表情,又往他身上扬了一片水花:“没见过别人洗澡吗?对,差点忘了,你们修士都脏得要命……”

 

“才不是!”这一句话脱口而出,安迷修顿觉不妙,一转眼果然看到恶魔正一脸玩味地看着他,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哦?反应这么大,看来你和他们不一样……不过,不顾教会的意思自己偷偷清洁身体,”恶魔向后捋了一把被水打湿的额发,转过头冲安迷修笑了起来:

 

 

“你也不是多听话的一个人啊。”

 

 

 

 

从山里到这座小镇又花了一整天的时间。这个地方对安迷修来说是陌生的,但是人们的服饰和语言给人感觉熟悉的很,想必离着修道院不远了。

 

雷狮坐在屋顶上看着棕发的少年手忙脚乱地捡拾地上的水果,然后放进那个女人提着的袋子里——它们刚刚就是从那里滚落下来的。女人轻声跟他道谢,而少年行着那套严谨得让人发笑的礼仪,嘴上说着什么,又送上一个仿佛连黑夜都能照亮的笑容。

 

这个笑容在雷狮看来简直刺眼过头了。

 

 

“你这套说辞可真够恶心的。”恶魔现在的样子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只是话中嘲弄的意味依旧不减。

 

“对着女人这么大献殷勤很有意思?”

 

 

“注意你的措辞,这是对夫人和小姐们的尊重。”安迷修在知道自己不会被恶魔杀死后越发的“放肆”了起来,原本好好的脾气在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下也开始动摇,和恶魔之间的对话只要涉及到理念冲突就绝对不会后退一步。

 

“你这样恶劣的魔物是不会懂的,这是……”

 

 

可能是被吸食了部分灵魂之后性格也变得古怪起来了吧。

 

雷狮静静地看着那边还在大谈信仰的少年。

 

虽然看起来还没什么不同,但他最近确实越来越难控制自己了。恶魔仔细思考着少年最近的变化,但那些没完没了的句子实在烦人。

 

“哦,又是你们骑士那一套,”恶魔用小指蹭了蹭耳尖,“闭嘴吧,我已经听到吐了。”

 

他说的这话确实一点没夸张。原本以为发现了这枯燥无聊的人类不守规矩的一面,生活会变得有趣许多。毕竟山中实在太无聊了,干脆就随便谈谈天,没准会发掘些更有趣的事情——但没想到少年后来只是表达对于骑士团的向往就占了对话的八九成。

 

这种东西到底有什么意思。

 

他还记得少年那神采奕奕的样子,说着自己是怎么在修道院里见到了骑着马的战士,那群人的信仰是多么坚定,力量是多么强大;讲自己是怎么拿着小树枝站在不远处学他们的动作,又怎样得到了自己的第一把剑……哦对,还有那群骑士们是怎么拍着他的肩膀说他一定会成为优秀的继承者。他说这些时,那双碧色的眼睛好像都在发光。

 

这样的事情在几天的时间里几乎被少年提了无数遍,眼看着现在又要完完整整地来一遍,雷狮猛地拍了下屋顶让人噤声,虽然拍在一团干草上没什么声音,但气势足够了。

 

 

“我都懒得再说你蠢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看不见?教会里的那群人,灵魂腐烂得发臭,你说的那些什么骑士团也就是比他们强一点,还不是一样难以下咽。”

出乎意料的是,安迷修并没有反驳。他当然知道,虽然知道的不多,但总能察觉出不对劲。他见过穿戴华贵的人来到这里,然后修士们一边为他祈祷一边把拿到的钱悄悄塞进衣服;也有彻夜不归的人,回来时身上都带着他不喜欢的刺鼻香气。教会的骑士们确实训练有素,忠诚勇敢,确实保卫教会才是最至高无上的荣耀,但他大概是被那位神父影响得“长歪”了些,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比起有着大批军队守卫的教会,手无寸铁的平民才是最该受保护的,不是么?

 

雷狮听了他的想法几乎要把手上的那颗无花果砸在他头上——这是刚刚那位女士为了感谢他而赠送的,被雷狮顺手拿来了而已。

 

“为什么还会有这样愚蠢的人。”

 

恶魔看着安迷修不解的眼神,慢慢开口道:“上一个这么多管闲事的人已经……”

 

安迷修觉得有点奇怪,雷狮今晚的话似乎格外多,他不自觉地凑近了点,闻到那股熟悉的气息时才恍然大悟:

“你又去修道院里偷酒喝!”

 

“吵死了,”恶魔闭了闭眼睛,“你们修道院的人也只有这点可取之处了……总之别再说你的那套理论了,好好听听自己的前辈是怎么死的。”

 

 

 

从前有两个人在修道院里一同长大,在他们刚刚成年的时候,其中一个人为了逃出去选择了和恶魔做交易。

 

“什么?”安迷修猛地抬起头,“和恶魔……不对,为什么要逃出修道院啊?”

 

“你不知道那是个多么封闭又极端的时候。也就你这样的人能在那种环境活着,很多人都想逃出来,但没有办法。只有那个人想到了去和恶魔交易,他被变成了恶魔,也逃了出来,但这对教会来说是极大的羞辱。”

 

恶魔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

 

“所以他们就让被洗脑的最彻底的那个人,让他以教会骑士的名义去追杀。他也和你一样爱管普通人的闲事,但肯定比你对教会忠诚得多。”

 

安迷修张了张嘴,还是没反驳:“然后呢?”

 

“我之前说过那两个人关系很近……”恶魔看了看手心里的那只无花果,还是一抬手丢到了安迷修怀里,“所以他在追杀恶魔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些不得了的事情,比如说,他深爱着自己的讨伐对象。”

 

“等等?”安迷修突然觉得有点无法消化,“我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对立的双方会……”

 

“别打断我。”恶魔看少年乖乖噤声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当然也不能理解,他的脑子被教会养得锈掉了,他可以为教会献出生命,可以为平民忙前忙后,就是不愿意为恶魔献上灵魂。”

 

这种事情谁会愿意。安迷修在心里默默反驳了一句,不要把屈服于恶魔说的这么理所应当啊。

 

“这种为了所谓信仰而去克制一切个人情感的生物,真的很令人作呕。”

 

“那后来呢?他怎么样了?”

 

“我想他大概在巨大的矛盾里疯掉了吧,”恶魔眯起眼睛看着远处,“他最终自己走上了火刑架。”

 

这太过了。

 

安迷修皱了皱眉。即使教会也不能完全磨灭人的感情,有神父和伊思琳夫人的爱情在先,虽然爱上恶魔什么的太荒诞了,但也不至于直接选择结束生命。如果是我的话……少年抬头看了一眼那边醉得几乎没了形状的恶魔。他就像没有骨头似的随意靠在屋脊上,安迷修都有些担心他下一秒就会滑下去,就像是午后趴在屋顶上休憩,结果不小心顺着屋檐流下去的猫。他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直到感受到旁边传来狠狠的一瞥才抱膝坐好,只是还是控制不住地紧紧抿住嘴角,身体也跟着微微颤抖。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会想方设法阻止那位恶魔先生的“好事”吧。

 

 

“那他的恶魔恋人呢?最后怎么样了?”

 

“不是恋人。”恶魔斩钉截铁地下了定论,神情又飘忽了起来,好像酒的后劲上来了。

 

“那个人在走上火刑架之前,用一柄剑刺穿了恶魔的左肩,另一柄剑横在了颈前……他想把恶魔永远锁在地下。”他好像感受到了同等的痛楚般,皱紧了眉头,却没注意到安迷修愣住的神情。

 

“穿过肩膀的那柄剑不停地灼烧着伤口,但那是地下唯一的热源了。又想让人死又不想让人死,没见过这么矛盾的人,还不如直接给个痛快……”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双眼也眯得只剩一条缝,到最后安迷修不得不凑近到他的脸旁,才勉强听清了剩下的话。

 

“……真该让他自己试试这是什么滋味。”

 

 

少年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最后他还是一只手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恶魔身上,即使他知道恶魔是不会生病的。想了想又觉得不太稳妥,风这么大把袍子吹下去怎么办,他可不想再去追一件随风舞蹈的外袍。于是他又凑近了点,试探性地圈住了恶魔的身体。对方并没有一脚把他踹开,也没有直接开始那让人听了就想笑的咒骂,这让安迷修悄悄松了口气。

 

好久没有这样明亮的月色了,在这样的光华下显得什么都朦胧,但若是仔细去看的话,又什么都能看得清晰。安迷修动也不敢动,只好百无聊赖地借着月光去数雷狮的睫毛,数了三个来回,还是忍不住把从刚才起就一直憋在心里的问题问了出来。

 

 

“……那恶魔喜欢过那位骑士吗?”

 

等了半天没有回答,安迷修只好偏头去看:

 

“雷狮?”

 

恶魔安安静静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连呼吸都轻浅得几乎无法察觉,分明是睡着一段时间了。

 

安迷修无奈地笑了笑,也闭上了眼睛。

 

自从他们相遇,他就再也没做过那些奇怪的梦了。

 

 

 

 

 

 

恶魔不会生病,但是人类会。

 

安迷修一直觉得自己体质很好,从小到大除了喝生水那次基本没出过大问题,按说吹一晚上风也不会出什么事。

 

少年坐在原地揉了揉通红的鼻尖,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脆弱成了这样。

 

恶魔好像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好心解答道:“你的灵魂被我拿走了一部分,身体脆弱点也正常。”

 

安迷修被这理直气壮的态度哽了一下,几乎以为昨晚喝多了的是自己,而看到听到的那一切不过是醉后的幻觉。

 

他正要开口质问,远处的一声尖叫却让他立刻把其他想法都抛到脑后,三步并作两步向着声音的来源跑去。

 

 

 

 

 

雷狮双手抱臂倚靠着墙,在旁边饶有兴趣地围观,看少年搬出那套风度翩翩又饱含正义的说辞,看他把那个姑娘护在身后拔出佩剑……好吧,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趣。恶魔轻轻打了个哈欠,直到看见少年一剑刺穿了那个人的手臂。

意料之外的动作让他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而安迷修已经再次举起了剑,方向正对着那人的胸膛。雷狮再也顾不上其他的了,指尖蹿出一道电光把剑锋打偏,然后飞身过去一把攥住了安迷修的手腕。

 

腕上传来的疼痛让少年回过神,他有些不解地抬头看了看,好像不懂雷狮为什么要如此愤怒。

 

“你刚刚差点杀了他!不是一直说想做什么骑士吗,难道把犯错的人都杀个干净就是你的……”雷狮猛地止住话语,身子僵在了原地。

 

少年丢下了剑,手腕动了动让雷狮放开,然后又在分开的一瞬间握住了恶魔冰凉的手。刚刚那个恶徒早就跑得不见踪影,少年依旧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一滴滴砸在交握的手上。那液体烫得雷狮想把手抽出来,对方却在察觉到他的动作后攥得越来越紧。少年的声音有点颤抖,满是茫然,又仿佛包含了天大的委屈:

“我不想这样的,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雷狮突然明白了些什么。他早就发现了,在他们相处的这段时间里,那个人的情绪波动越来越大,但还都会习惯性地克制。看起来和平时区别不大,只是没想到他其实已经快要控制不住了。

 

向来以玩弄人类为乐的恶魔第一次有了不知所措的感觉,想了想,还是解释了两句:“不是你的问题……只是我吸取了你的灵魂,所以你会克制不住也很正常。”

 

不走心的安慰丝毫不奏效,少年的眼泪越发有洪水决堤的趋势,恶魔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终伸出食指在少年的额头点了一下。

 

“好了。”

 

这一句话如同魔咒,瞬间将少年的情绪安抚了下来。安迷修有点茫然地抬起头,看到雷狮走出巷子的背影,赶快起身追了上去。

 

 

 

雷狮神色阴晴不定地走在前面,一点回头的想法都没有。他手上持有的灵魂少了一大半——那部分又回到了原主身上。

 

等到交易完成后再一并抢回来也没什么。

 

雷狮给自己找了个不错的理由。

 

毕竟那家伙要是再因为这种小事一路哭哭啼啼,那也太烦人了。

 

 

 

 

雷狮很快就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做出的决定了。那个人类幼崽确实没再因为屁大点事哭个没完,每天依旧对着不知道哪家姑娘献殷勤,虽然他只是口头上夸她们如同花朵般美丽,顺便帮村民做些事情……仿佛一切都和之前一样,但是雷狮很清楚哪里不同。

 

他仗着自己不会被恶魔杀死,开始每天缠着雷狮问他的老情人到底叫什么。

 

 

这是一个修道士应该关心的问题吗?

 

不对,哪来的老情人?

 

少年支支吾吾地把他醉酒那晚说过的话简单复述了一遍,雷狮听着听着,自己也想起来了,然后一脚把少年踹开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他们在这个镇子逗留得有些久,但安迷修一直没忘记自己要做的事情,帮助村民之余会顺便闲聊两句,也会问问有没有人知道那座修道院。好在功夫并没有白费,真的有人走出过环绕的群山,然后见到了永生难忘的,建立在崖壁上的修道院。

 

“那简直就是神迹!”那个中年男人好像突然来了兴致,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宏伟又圣洁的地方,那里的人一定是离神明最近的!”

 

安迷修笑着附和,不自觉地想到了当初被囚禁在修道院地下的雷狮。

 

他们和神明近不近,这没人知道,但和恶魔是真的很近。

 

 

 

 

“我问过方向了,从这边走应该再有两天就可以到。”安迷修用手遮着阳光看向周围的山,然后指了一个方向,回头看向雷狮:

“你真的不打算带我飞过去吗?”

 

 

“你确定要回去?”雷狮看他的眼神几乎称得上是怜悯,“我也不瞒着你,我昨天刚从那里转了一圈回来,你猜怎么样?”

 

安迷修有些不解地偏了下头。少年这样天真又疑惑的眼神总是让雷狮大笑着说这样看起来太蠢,但今天他好像缺了些兴致,笑也懒得笑。

 

“那边都在说你是个私吞圣物出逃的叛徒,修道院的老家伙也说如果抓到你,一定会将你火刑处死。”

 

少年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平静:“……我会去和他们解释一下的。”

 

“你是真傻吗?”雷狮提高了音量,“摆明了就是那个恶心的人类想自己私吞圣物,没能得逞才恼羞成怒。我在地下见过他,只是他一见到我就吓得跑了回去……然后你就来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那点本不该有的情绪,嘴角慢慢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

“愚民们被随便一煽动就把矛头全部指向你,想回去送死我也不拦着,好好瞧瞧自己保护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安迷修又展开手臂环住了恶魔的腰。

 

第一次这样做时他以为自己会死,第二次这样做时他却是要去送死。当然,他还是想好好和院长他们解释一下的,是雷狮坚持管这叫送死。

 

“你确定要这样?”恶魔尝试着活动几下翅膀,然后振翅向天上飞去,“我还是觉得拎着你的衣领方便一些。”

 

“我要是在半路上被勒死,那我们的交易可就失效了,”安迷修被风吹得连句子都快要说不清,“抱一下而已,恶魔都这么小气吗?”

 

雷狮果然不再纠结姿势的问题,转而开始对他眼中愚蠢而贪婪的人类进行新一波的讽刺,教会相关人员更是处在重灾区,基本被说了个遍。

 

 

好吧。

 

安迷修把手臂收紧了些。

 

恶魔讨厌教会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他们是在一片浓重的夜色中到达了那个镇子。山上的修道院依旧有火光照耀,山下的镇子依旧没有几户舍得用木柴照明的人家,月亮也被浓云遮盖了,漆黑的环境倒是方便了他们掩盖身形,不然让人看见空中出现这么一个奇怪的组合肯定会引起恐慌的。安迷修对这里太熟悉了,只根据修道院所在的方向都可以推断出镇子里街道建筑的大致方位。他动了动手指,给雷狮指了个方向:

“我要先去这边。”

 

恶魔撇了撇嘴角,向着他指的方向飞去。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不想这么晚还来打扰伊思琳夫人——但他的时间真的不够了。如果和教会解释不通,那他肯定免不了要走上火刑架的,毕竟不管怎么说,他确实是做错了事。但这也确实是天大的委屈了,去追讨圣物的人,也要被当做异教徒么?如果换做平时,他一定要和那群人讲讲道理努力抗争一下的,但是他的灵魂早就许给了雷狮,归还圣物后就是一切的终结,如果能让村民们安心些,那被烧一回也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了。

 

但只有这一个人最放心不下。

 

安迷修不知道自己离开了多久,印象中也没有很久,但面前的女人看起来像是苍老了好几岁。她打开门后愣愣地站在原地,还没出声,眼泪却先下来了。安迷修也慌了神,赶快跑进屋里让她坐下,然后一遍遍轻声说着自己现在很好,不该这么让人担心,实在很抱歉之类。雷狮站在不远处默默看着,抬手轻轻合上了门。

女人的情绪终于平稳了些,少年也跟着放松地呼出一口气,把身上已经有些破烂的外袍挂在了墙边。

 

那位夫人这才注意到还有别人的存在,转头看向安迷修:

“这是你的朋友吗?”

 

安迷修一惊,看到雷狮现在的外表和常人无异才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是在路上认识的,对我很照顾。”

 

闻言雷狮默不作声地翻了个白眼,然后微微瞪大了眼睛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吃食。

 

“他能平安回来都是多亏了您的照顾吧,这里没什么别的东西,请一定收下这点心意……”

 

安迷修险些被吓得跳了起来,正想赶快让她离雷狮远点,就看到恶魔接过了那简陋的小点心,送到嘴边咬了一口,末了还十分僵硬地说了声谢。

 

 

他第一次如此鲜明地认识到这是一个多么魔幻的世界。他看到活的恶魔时,见到会飞的双剑时,都没有这次感觉来的强烈。

 

 

好在有人把他从边缘拽了回来。

 

 

“你走的这些天,很多人都在说你是个背叛了信仰的异教徒……但我知道你不会做出这样的事,那都是误会,对吗?”

 

“是的,我回来也是为了向他们解释清楚,一会就要动身过去了。”安迷修看着这个给他带来了无数温暖与关怀的人,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了,最终只化成一句:

“您要好好照顾自己。”

 

女人好像预感到了什么,紧紧抿住了嘴唇。

 

“……明天日落之前会回来吗?”

 

少年张了张嘴,然后坚定地看向她的眼睛。

 

 

“我会回来的。”

 

 

 

 

 

“没想到你也会撒谎,”雷狮还维持着人类的样子,和安迷修并排着向修道院走,“她对你而言很重要么?”

 

“是的,我小时候被修道院的一位神父收养,那位夫人是他的爱人。”安迷修对“撒谎”的事情避而不谈,放慢脚步,又回头看了一眼。

 

那间有些破旧的农舍大概是他待过最有人情味的地方,确实和教会里很不一样,

 

“难道他们现在还是相爱的吗?”雷狮从他的脸上读出了默认的意思,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勾起嘴角,“原来如此……你确实和那群人不一样,因为你有个还算不错的抚养者。”

 

安迷修难得和他的意见达成了一致:

 

“没错,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现在你要去这个好人待过的修道院里送死了。”

 

闻言,安迷修也只是面色平静地继续往前走,没做出任何令恶魔愉悦的反应。这样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了抵达修道院的前一刻,他站在那熟悉的门前,好像才刚刚想起之前没有回答的句子:

“一生一次的撒谎,我的人生也很完整了。”

 

“撒个谎就满足了?你可真是乖孩子的典范。”雷狮没有再往前走。他实在是不喜欢这个地方,便落在了不远处的一棵树上,目送少年的背影隐没在黑夜的一点光里。

 

 

 

 

意料之中的,安迷修踏进修道院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大叫着跑开,好像完全忘记了不能叫喊不能疾走的规矩,紧接着来了一群人,好像是从睡梦中被硬生生叫醒的,一个个神色萎靡。院长倒是看起来很有精神,立刻跑上前夺过了安迷修双手奉上的圣物,一边把双剑紧紧攥在手里一边后退,然后招呼着人去抓住这个背叛者。

安迷修也没反抗,直接被人扭了胳膊拧在身后,但依旧面色平静:

“请大家先听听我的解释,事情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没什么好解释的!”院长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我这么信任你,你却利用我给你的那次机会自己出逃,想要私吞圣物!圣物丢失,山上的恶魔也肆无忌惮,不处死你就无法平息教众们的愤怒!”

 

安迷修看了看被中年男人紧紧抱在怀里的双剑,又上下打量了那明显是临时胡乱套上的衣服,他突然觉得有点想笑。这次他没再克制,放任嘴角慢慢扯起,露出了一个之前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的表情。那表情依旧是不带任何攻击性的,甚至看上去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可靠,但内里却像极了雷狮嘲讽教众时的模样。

 

 

“我去看过了,山上没有恶魔。”

 

 

“恶魔就在这里。”

 

 

 

 

 

教会的人们经过一晚上的商议,决定还是就近在修道院的门前实施火刑,毕竟谁也不知道在下山的路上会不会给他机会逃脱。安迷修在听到他们不打算让村民上来围观后还松了口气,毕竟他真的不想让自己在意的人看到这副模样。虽然院长只是担心世俗的人们会玷污这块地方——反正等火刑结束后再告诉他们一声“叛徒已经被处死”就行了。

 

 

安迷修在火刑架上被绑了挺久,太阳晒了一天,害他有些发晕。等到黄昏时,他的身边已经围了一圈教众,他们出了修道院的大门就再也顾不上那些戒律了,大声咒骂着“企图私吞圣物的叛徒就应该下地狱”,这样的声音落在安迷修的耳朵里如同苍蝇叫,也没什么好理会的。终于有人开始在他脚下堆满木柴,浇上树脂,说了一大段冗长的句子来证明他们这种行为的合理性——火光一闪,木柴被点燃了。

 

人们突然就激动了起来,甚至还有个人走到了极近的距离观看,也没人去阻止,大概是觉得他们两个之间的仇怨格外深重。那人和所有修士一样披着洁白的外袍,只是兜帽还戴在头上,遮了大半张脸。

 

 

“……连最后的死法都这么像。”

 

听到这个声音的一瞬间安迷修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猛地抬起头,看到面前那人缓缓向后落下的兜帽,还有渐渐显露出来的,在他的世界里算得上是独一无二的紫色眼瞳。

 

“你来看我了啊……”

 

他听见雷狮纠正说“是收取报酬”,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好吧,那死前可以问个问题吗?”

 

雷狮不以为意地点点头:“行啊,你问吧。”

 

“人的灵魂不灭,是不是就会有来生?”

 

“是。”

 

 

安迷修沉默了一会。

 

 

“那……那个骑士到底叫什么名字?我是说,你的老情人。”

 

“你是真嫌自己死的太慢,”雷狮抬脚把一根木柴踢进火堆里,“你问问题的机会已经用完了。”

 

火焰还没有烧到他的衣服,但是木柴升起的浓烟已经让他感到了窒息。雷狮依旧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看火焰慢慢往上爬,看安迷修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看远远映在他身后的落日。

 

“我可以给你一个吻,”雷狮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互相磋磨,“这会让你死得痛快些。”毕竟烧掉的过程太漫长了。

 

火刑架上的人好像没听到般,只低垂着头不出声。

 

 

“安迷修。”

 

少年闻言终于抬起了头,他没想到雷狮会叫他的名字,因为之前担心又会中恶魔的圈套,所以根本就没有提起过——虽然雷狮更不屑知道。

 

“不是你问我的吗?”雷狮看着面前那人迷惑的眼神,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但还是重复了一遍。

 

“我说,那个傻子叫安迷修。”

 

和他口中“傻子”同名的人又沉默了起来。他早就觉得会不会有这种可能,但同名的人多得很,相像的人也多得很,更何况他根本什么都不记得。安迷修眼眶酸涩得要命,他不知道这莫名的情绪从何而来,毕竟他向来算得上是坚强——兴许只是被烟熏出的眼泪。天边的太阳已经被吞没了一小半,剩下的大半都映在了他的双眼里,最后只有喉间微微颤抖,沙哑又细微的声音传到耳边:

“我有时会控制不住地想些事情,大概是想再多看看……不过也没什么了。”

他小声说完这一句,睁大了眼睛直直看向正前方:

 

“雷狮,来取走我的灵魂吧。”

 

火焰已经爬上了他的裤脚,还在狞笑着迅速往上窜,只差一分就可以燎到皮肉。面前的恶魔笑着解开身上的白袍,丢在地上后直直从上面踩了过去,然后在一片惊呼声中跃到火堆中央,紧紧抱住了那个再也不能被世间所容的,纯粹的灵魂。

 

 

“交易成立。”

 

火势瞬间变大,热浪灼得人们后退了三步。过了很久,火堆才渐渐熄灭,有人上前去拨弄了一下,只有一堆灰,什么也没剩下。

 

 

 

 

 

 

 

雷狮其实有点懊恼。

 

他没想到自己会在如此重要的时候口误,就这么鬼使神差地把“交易完成”说成了“交易成立”,这下为了满足那家伙想再多看看……管他呢,随便什么吧,为了满足这个愿望,第一次的交易直接被抵消,而第二次的交易成立后安迷修就已经不再是曾经的人类。虽然雷狮随时可以收取他的灵魂,但同类的灵魂实在难以下咽,仔细算来简直亏了整整两个灵魂。他坐在树枝上黑着脸一言不发,但是旁边的安迷修不知道其中缘由,还在一脸懵地适应自己新长出来的翅膀。

 

“为什么……”

 

“把灵魂献给了我,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雷狮连脸都懒得转过去,只不咸不淡地道了句祝贺:

“恭喜你成为恶魔——骑士,安迷修。”

 

新生的恶魔忽地抬起头:

“你是在叫我吗?你怎么知道我……”

 

“跟那家伙长得一模一样。”

 

 

安迷修看着那边阴沉的脸色,很明智地没有再开口。憋了一会,自己又忍不住笑了起来,颤动的身体让已经不堪重负的树枝直接折断,整个人顺着崖壁坠了下去。

 

 

 

 

 

 

在太阳完全隐没的前一刻,雷狮终于拎着安迷修的翅膀回到了那间农舍前。

 

“进去吧,”恶魔抱着臂站在不远处,“撒谎可不是你该做的事情。”

 

安迷修顿住步子,又回头看了一眼,昼夜交接之际光阴的变化,就好像在一瞬间度过了几百年。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转身推开了房门。

 

 

 

 

现在他回想起来,依然觉得那位夫人的反应过于平常了。彼时他还不会收起那些作为恶魔的特征,生怕把人吓晕过去,甫一进门就手忙脚乱地解释起来,反而是那位女士看起来比他冷静得多,只是眼睛睁大了一瞬,然后就直接询问事情是否已经解决,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就像往常一样做起自己的事情,徒留安迷修在原地坐立不安。兴许是他那个欲言又止的样子实在让人无法忽视,那位夫人只好捏了只小面包塞进他嘴里:

“难不成长个翅膀我就认不出你了?”

 

只这一句就够了,其他的再不用多说了。安迷修咬下一口面包,突然想起恶魔似乎是不需要吃这些食物的。他只见过雷狮拿教士酿的啤酒来喝,偶尔抓动物烤来吃,对其他东西不屑一顾,尤其针对他最喜欢的白面包。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地向外看了一眼——那里早就没有雷狮的身影了。

 

 

因着这副样子,安迷修也不敢再像以前一样出去逛了,只有快日落时才披着件遮住头脸的斗篷在镇子里走上几圈。

 

他在这段时间里用与以往不同的视角看到了许多东西,尤其是他的“死讯”刚传下来的那天,有人叫嚷着大快人心,更多的人还是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甚至有人开始小声啜泣。

 

他那时候已经学会了如何变成人类的样子,但依旧不能上前去安慰流泪的人,不然哭的人就要更多了——是被吓哭的。

 

其实他们完全没必要为一个交集不多的人流泪……但这也说明很多人还是愿意相信他的。安迷修想。

 

真该让雷狮来好好看看,这些人类哪有他口中说的那么不堪。

 

 

 

 

说起来,他们已经一个多月没见了。

 

安迷修阖上门,蜷缩在屋子的角落里闭上了眼睛。他也是变换了身份后才发现恶魔是不需要睡觉的,但人类的习惯还是让他更喜欢在天黑时闭目养神。

 

要是明天打开门能看到惊喜就好了。

 

 

 

 

 

大概是真有神明存在,甚至仁慈得连一只恶魔的心愿都会满足。安迷修确实在打开门后看到了惊喜,虽然和他想的并不一样——风尘仆仆的男人站在门口冲他打招呼,然后就越过他进屋拉着那位夫人的双手开始倾诉心意,末了还附上一个紧紧的拥抱。安迷修如同雕塑般站在原地目睹全程,等到那两人终于分开时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您,您怎么……”

 

曾经的神父看着自己收养的孩子,像小时候一样揉乱了他的头发:

“别着急,我慢慢告诉你。”

 

 

 

“……大概就是这样了,他们把我调走软禁起来,只是因为我发现了他们敛财淫乐而已,”男人不以为意地摊了摊手,“其实不止如此,还有人手上沾过不少性命。”

 

“我发现的越多,他们就越想解决掉我……但好在也有不少正常人在,他们真的是帮了大忙,”男人特意加重了“正常”两字,“那边早就已经攻占下来了,今天他们组建的新骑士团应该就能到达这里,以扫清异端重建秩序的名义。”

 

“等……攻打?今天就要到这边来?”安迷修差点被话中巨大的转折甩晕,“为什么?”

 

男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刚刚说的那些可不是开玩笑的,而那群人的首脑就在这边。得到的情报说他一直想方设法来到这里,目的大概不只是把对他有威胁的人调走这么简单。”安迷修顺着男人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正是他最熟悉的修道院。

 

“但是,如果修道院里都是这样的人,那这种信仰还有存在的必要吗?有些事情,不流血是没法改变的。”早已脱下白袍的修士无比平静地阐述着自己的想法,说着连语调都无甚起伏的句子,却让面前那人的世界猛地震颤。最终,一切还是归于平静,曾经的神职人员执起爱人的手,说出了似曾相识的句子:

“我将自己献给了信仰。”

 

 

“我想……我大概知道他的目的了。”安迷修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点撑,只好想办法转移了话题:

“您刚刚说,那个院长确实是个不可饶恕的恶人,是吧?”

 

他得了肯定的答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双手枕在脑后,仰起头看着挂了几串薄荷叶的屋顶。

 

 

 

 

 

修士们居住的房间往往简朴到了极致,毕竟纷杂的外物太不利于静下心来修行——但总有人例外。带有繁复雕刻的木制桌椅已经算是院里顶奢侈的用具了,而这个房间里不止是桌椅,还有同样的大床与柜子,屋内满是油彩涂饰和贵重金属装点的摆设,只有放在桌下用麻布遮盖起的一小堆显得格格不入。男人关紧门窗,屏住呼吸听了半晌,确定没人接近后才放下心来摸向桌底。那层粗糙的布料一掀开,赫然就是前不久被“追回”的圣物,只是此时它失了光彩,显得陈旧又古拙,但这并不影响人的兴致,他慢慢把其中一柄剑捧起,眼神仿佛粘在上面一般来回扫了个遍,直到连笑容都抑制不住。但他还顾忌着被人发现,只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嗤嗤的声响,很快,这声响也停住了。

 

“嗯?”

 

面前的景象让他有些疑惑。异色的双剑好像突然从沉睡中被唤醒,周身渐渐流转起星尘般的光华,让人移不开视线。紧接着,冰蓝色的剑锋一偏,伴随着轻微的嗡鸣渐渐浮起,剑尖直直对着他的胸口。

 

 

 

 

安迷修抬起手,接住了黑夜中的一道光。剑刃上一点污迹也无,大抵是在飞来的路上早就把沾染的血痕甩了个净,但他还是在曾经穿过的白袍上用心擦了两遍,然后握住在身边盘旋的另一把剑,剑尖一挑,瞬间将抛到空中的那件外袍化为灰烬,只随着夜风四散,落到不知何处去了。

 

 

 

 

第二日太阳初升时,长长一队人身着黑色袍服,骑着战马从山下最宽阔平坦的一条大路经过。他们手上的长矛和腰间的短剑反射着烈日的光,刺得人想要闭起双眼。但总有人倔强地睁大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错过一瞬。安迷修就站在路边,站得极近,那些人没有看他,只有随风扬起的袍角拍打在他的右肩。

 

黄昏时,修道院燃起火光,持续了很久,黑夜也如同白昼。

 

 

 

 

 

秩序重建得很顺利,有些人仿佛跌入了新世界般不知所措,但更多的平民依旧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修道院的大火让那里变成了一片废墟,重建不知道要多久,但没什么人在意,毕竟谁离了那些也不至于无法存活,反而是亲眼目睹那场大火的人在闲时又多了些谈资,如此而已。

 

 

曾经站在门外催他快进去的恶魔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好像关上那道门就隔绝了两个世界。雷狮为什么还不回来?安迷修轻轻晃动着麦芽和蛇麻花酿成的浅黄液体,送到嘴边尝了一口。

 

他很久没有尝过啤酒了,现在居然觉得味道还不错。

 

他也仔细想过,雷狮确实没什么理由回来,他在地下待了这么久,一定会想办法把错过的都补回来,谁也绑不住他,谁也留不下他。而安迷修在这里早就是个不存在的人了,甚至有人为了纪念他而在一棵树上刻了字。

 

他也没有理由留在这里了。

 

 

“我想我大概要去外面多走走看看,”安迷修有些歉意地开口,“但我会时常回来……”

 

男人摆摆手表示无所谓:“别想这么多,我们两人待着开心得很,你是应该多去长长见识。”他顿了顿,又上前一步,握拳锤了下安迷修的肩膀,露出一个安抚似的笑:“用不着担心我们。”

 

意料之中的答案。

 

安迷修也跟着笑了起来。

 

 

有趣的是,这里又有了新的故事流传。

 

这次是以安迷修为主角,讲了他和某个不知名的修士在火堆里殉情的故事。人们渐渐在这之上丰富内容,说他们走过了怎样艰难的道路,最后却不得不看着自己的爱人走上火刑架,而那位修士的内心又该受着怎样的煎熬啊——于是他选择了直接跳进火堆和那个小伙子殉情。人们一边扼腕叹息一边抹眼泪,末了依旧要抽抽搭搭地感叹一句:

“伟大的爱情!”

 

安迷修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被编成故事,而内容之曲折缠绵连他听了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可千万不能让雷狮听到。

 

他最后看了一眼尚且平静祥和的村庄,在心里默默祈祷,然后翻开地图像模像样地规划起了自己的路线,想着各地的传说,他到了之后又将怎么生活,最后还是决定在离开前去一趟他们初见的地方。

 

虽然那并不是个多么美好的初见。

 

 

 

 

 

 

安迷修一步步走上了山,远远地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浸在落日里。他觉得自己是做梦了,自从抛弃了人类的身份,他就再也没做过梦,那些现实中不存在的奇妙图象和瑰丽景色,一旦失去,就仿佛心里空了一块。脚下厚厚的一层枯草踩上去松软至极,让人几乎要失去平衡,他的步子放得轻缓,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他明明可以直接快速飞过去,此时却好像忘记了这件事情,只伴着脚下窸窣的声响慢慢向那人所在的方向走,一步步,越来越近,直到那人似有所觉地转身,安迷修能看清他被余晖洒上一层浅金的睫毛。

 

 

“你来这里干什么?”

 

话里熟悉的火药味让安迷修不由得失笑,跟着找回了过去拌嘴时的感觉:

“我是想……想念教堂里的白面包了,倒是你,你来这里想做什么?”

 

“我当然是为了……”雷狮的眼神在他身上转了两圈,然后缓缓勾起嘴角,“为了那群教士们酿的啤酒。”

 

话都说出口了,两人还是站在原地盯着对方一动不动。

 

安迷修强撑着和他对视了一会,最终还是先败下阵来,轻轻叹了口气。

 

“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为什么刚见到你的时候,你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因为你们对我而言不过是只蝼蚁,”雷狮想也不想,利落地把话丢了回去,“只有人类看什么是什么,贪婪地渴求一切,所以眼睛里会映出很多东西。”

 

安迷修不太喜欢他话里贬低嘲讽的意味,也不去理会这明显带有挑衅意味的语句,只一心一意地追求着问题的答案:

“那如果能从恶魔的眼中看到什么,是不是说明那件事物对他非常重要?”

 

“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雷狮终于不耐烦了起来,双手抱臂,手指一下下在胳膊上敲着,“再不过去,你的面包就没了。”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里不过是一片废墟,早就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就没有吧。”

 

他向前走了几步,凑近了面前的同类,直到额头相抵。面前的人把黑色的长发剪短了,发尾不听话地翘起,和原本的模样相去甚远,但安迷修总觉得这才是他该有的样子。他们的距离大概真的太近了,他从手上都能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僵硬了一瞬,但他这次抛弃了对别人的体贴关照,反而继续坚定地侵入领地,在极近的距离下望进那双紫眸——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现在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他的倒影。

 

 

 

 

 

 

 

 

 

“说起来……恶魔的生命是无穷无尽的吗?”

 

“哈?怎么可能,就算有神明在,神也不可能是永恒的。”

 

“那即使我们都不在了,只要灵魂不灭,总会有再见的一天吧。”

 

 

雷狮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奇怪这有什么好问的,但他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将视线放到远处,轻轻应了一声。

 

 

 

    “嗯。”

 

 

 

 

 

 

The End.

后面就是他们在不同时代不同世界无数次的相遇啦,当然大赛也是其中之一 !不知道想说的有没有传达出去,包含了很多变革与挑战方面的东西,也说不清楚,但我真的很喜欢在认清现实后敢于接受并做出改变的人,这份埋藏在深处的叛逆、勇气与决绝真的很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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